深圳底层人谋生日记：工作！工作！

　　工厂人力资源部的工作人员正在面试前来应聘者。 南方日报记者 鲁力 摄

　　这是一个揾工季，也是一个招工季。有人为谋得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而四处奔忙，也有人为找不到干活的人而一筹莫展。在上一篇系列报道中，我们忠实记录了三位不同年龄阶段外来工的求职过程，今天我们把叙事的主体留给三家原特区外的工厂。
　　它们分别是一家手袋厂、一家制鞋厂和一家电子加工厂。前两家工厂的人员缺口至今还需要填补，后一家工厂已经招满了人。在产业转型、制造业外迁的时代洪流中，无论欢喜抑或忧愁，它们所亲历的变化细节都同样值得关注。
　　1、瑞记手袋厂南湾厂区
　　规模：1000多人
　　节后缺口：300多人
　　招工要求：18—45岁
　　待遇：平均工资2700元以上
　　招工结果：暂停“摆摊”招工，等想来的工人自己来
　　今年正月十八的清晨7点半，瑞记手袋厂人事科胡科长坐在工厂门口，闲得不适应，这是他年后第十二天招人，为缺300多名工人而发愁。
　　他还记得工厂最“红”的时候有3125名工人，他有4个助手，招工几乎不用亲自出马。后来因为经济不景气，工厂缩水到只有1100名工人。昔日按人员配备的老机器被打了包、蒙了灰，工厂里多了一些用以替代人工的新型机器。以前的工人没等过完元宵就着急返工，而今年过了正月十六，工人不紧不慢地回来。

　　昔日的无限风光历历在目：这个手袋箱包界的“黄埔军校”，在打工者中很有名气。虽说位于龙岗南湾街道吉厦村的厂区交通不便，工厂也很少外出招人，但还是有许多人经由乡亲朋友介绍，背着行李寻来。1990年代，大年初七就有务工者在厂门外排队，求亲托友的不在少数，工厂需严格限制类似行为。后来，工厂主动奖励推荐亲友进厂的工人。2008年后，人事科开始联系人才市场，外出摆摊招人。
　　而今年胡科长发现，无论是工厂门外的招工摊位，还是龙岗区人才市场的招工点，抑或是工厂在其他工业区设置的摊位，都是问的多来的少。他见证了工人从闷声不吭到“挑三拣四”的过程。
　　“工资多少?加班费呢?怎么付给我们?一个月放多少天假?‘五险一金’怎么付?”一位面试者连珠炮似的发问，胡科长也不敢怠慢。数年前，工厂只用替工人买医疗保险，现在社保局对工厂的硬性要求里，多了工伤保险、失业保险等险种，“很多工人都知道，盯得紧紧的”。
　　招工程序很简单：审核身份证，填表，经过简单的面试就行，熟练工还需要考核实际操作能力。接下来就是办饭卡和住宿卡，20分钟之内就能走完所有流程。工厂薪酬以计件和加班费的方式计算，今年平均工资为2700元以上。员工每天需要付5元伙食费，四人间每人每月的住宿费为20元，其余费用工厂补贴。
　　瑞记工厂今年最缺车缝工。“这群人可是传统制造业里最‘俏’的”，胡科长说，制造业红火时，瑞记手袋厂有1000多名车缝工。
　　按今年的订单数量，厂里有400个车缝工就算“到位了”，但目前的工人配比显然有些失衡，过完春节开工后，还缺100多名车缝工。“车不出东西来，后面所有流程都接不上”，说到这个，胡科长有些急了。
　　一些工厂为了招到工人而把工资提得很高，但负责生产的李厂长并不愿意这样做。外部经济环境一年难似一年，企业利润率不断下降。2008年以前，厂里用工成本大概占总成本的20%—30%，而去年则超过37%，今年估计会超过40%。
　　望着兀自鸣转的现代机器，胡科长似乎对“人工”二字更加情有独钟。
　　“看那车缝工，一上车，脚一踩，一刹车，一调线，就知道有没有功底”，胡科长一边招呼着求职者面试，一边比划着说。在胡科长眼里，一些手工活是目前的精密机器无法取代的。
　　但工厂管理者们都知道，这样的工人越来越少了。按胡科长的话说，厂里的工人“两头大”：一头是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另一头是18岁出来“玩”的“小崽崽”。老工人手脚不便，眼睛渐渐花了，也有不少人患高血压;年轻人心性未定，辞工率很高。
　　招工的间隙，厂里的工会主席戴德兴带着记者参观了工厂的建筑模型展示：厂房、生活区、一面湖和小桥亭台，还有大舞台、图书馆、会堂，甚至带电梯的“夫妻楼”。这几年，工厂与吉厦幼儿园合办了职工幼儿园，引进了955公交线路以方便工人出行，春节为员工订火车票，包车接送订不到票的外省工人返乡……事情做了很多，有老工人离开后又回来，也有工人“不领情”走掉。

　　胡科长吃着盒饭，回忆起前天发生的一件事，刚进厂的年轻人辞了工，临走前对他说，“这里看上去好，工作起来不是那么回事”，这令他心中既难过也释然，“不会再有年轻人想做这个了”。
　　正说着话，一名返工者打来电话，说是傍晚7点将和6名工友一起到达平湖汽车站。胡科长立马打电话联系车辆，“接他们回来上班”。春节过后，瑞记的车常往返于广州、东莞等地，“工人在哪里下车，我们就去哪里接，来一个人我们也接”。
　　就在记者发稿前，胡科长告诉记者，他经历了今年招人比较多的一天——招到47个工人。但工厂已经暂停外出设摊招工，“想来的工人自己会来，不想来的，问了半天也不愿意来”。
　　■记者手记
　　招聘应体察工人自我价值
　　尽管“制造业外迁”已如常识般为人们所知晓，但真正看到一些不再热闹的传统工厂，“大江东去”之感确实会来得更为强烈。
　　纵览世界传统制造业的流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兴于日本;七十年代迁至香港、台湾、韩国;八九十年代重心移至珠三角和长三角，九十年代起逐渐向内地搬迁。如今，越来越多的亚洲、南美洲国家加入到制造业的竞争之中。近有越南、老挝、柬埔寨、马来西亚、尼泊尔、孟加拉国和印度，远有阿根廷和巴西——且地理位置更为优越。靠承接订单起家的传统制造工厂并无太多议价权。
　　对于处在变化和阵痛之中的瑞记、赐昱等工厂来说，比起需要浴火重生、另觅市场的“转型”，“转移”似乎更加切近实际。不仅上述两家公司在越南设立了分厂，同样位于龙岗的另一家手袋厂也准备将车间建在柬埔寨。
　　亲历了迁移的瑞记手袋厂李厂长说，他最近常想起一位制造业前辈的话：“我们这种行业，要往最贫穷的地方搬才能够生存”。“贫穷”有两层含义，一是经济比较落后，就业机会稀薄;二是生计艰难，进工厂至少能够解决温饱之需。
　　从积极的意义上讲，传统制造业在深圳的没落或许能够促成产业在更大的格局内进行分配与革新。走出劳动力无限供给、劳动价值极度压低的阶段，珠三角的工人们有了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议价权”。
　　因此，与其说越来越多的工人更加“挑三拣四”，不如说他们开始重视自己的权益和价值。他们不再满足于进工厂重复三点一线的生活，不再满足于以往如宗教劝诫般回响的“勤奋”、“奉献”。除了转型升级这个已被熟知的主题之外，体察工人对于自我价值的需求，或许便是联创电子厂招到工人的不二法门。

　　2 联创科技集团
　　规模：5000多人
　　节后缺口：300多名员工
　　招工要求：18—35岁，初中以上文化
　　待遇：底薪+加班费+岗位津贴+其他奖励+年终奖=3200元左右
　　招工结果：提前完成招工任务，还多招了200人
　　今年的招聘现场明显比去年冷清，不过联创科技人力资源部的许平不是很担心。今年春节前，他们打了几张“感情牌”。企业春晚被刻成光碟，让工人们带回家去播放，“这样父母可以知道儿女在深圳过得很好，顺便宣传企业”;还做了招工快捷手册，介绍工厂的业务、福利和岗位需求，“走亲戚时发一发，也算帮忙招工了”。
　　另外，对有家有口的老员工，公司都会帮助他们联系街道办，安排他们的子女进公立学校读书;每月6日都给本月过生日的员工买蛋糕庆祝;还有灯光球场和能与市立图书馆统借统还的内部图书馆。
　　年后返工率也是看得见的——该公司礼品事业部的返工率达到97%，而新员工中有30%左右是老员工带来的。招工从大年初六开始，原本预计在3月15日完成招工任务，但是3月6日之前，缺口就全部补上，还多招了200人，许平松了一口气。
　　相比传统的制造工厂，联创科技的招工程序有些复杂。除了核实证件、填表、初审之外，还要进行几小时的交流，包括介绍工作性质、企业文化，以及1小时的参观工厂时间，“了解情况之后，不认可我们工厂的人可以离开”，许平说，中午工厂给应聘者提供午饭，从下午开始进行为期3天的免费培训并提供吃住，末了要参加笔试，通过者方能成为正式员工。
　　前几天，有240多个人参加了培训和考试，16个人没有通过，需要另谋工作，几个女生红着眼睛找到许平和他的同事，央求再给自己一次考试机会，工作人员有些动容，为他们重新安排了考试，最终有8个人重考通过，进入工厂。“淘汰还是有的，我们对人才的选择不会因为招工难而改变。”许平说。
　　与其他生产制造业相比，联创的一线工人的工资并不算高，许平介绍，根据公司去年调整的薪资方案，车间员工的岗位工资为1600元，与深圳今年的最低工资标准平齐，加班费等项目则另算，工人们何以愿意留下?在许平看来，原因之一是电子工厂没有两班倒、三班倒，作息比较规律;二则培训和晋升空间较大，中层干部中八成以上都是从一线员工中提拔的，这给了“做了三年不愿还是流水工”的年轻工人以希望，因此，这里的一线工人不乏大专生和本科生。
　　另一个有趣的理由是，“这里不像工厂”，一位年轻工人从月工资高出300元的工厂“跳”了回来，“我在这里有打篮球的地方，还有看书的地方，楼下可以散步，不像在其他小工厂，只有车间、宿舍、食堂，三点一线”。在许平看来，这道出了“90后”员工的普遍心态，他们是今年的应聘主力。也许是因为暂无养家压力，他们对工资待遇问得少，关心的问题大都是“能不能吃好、玩好”和“有没有休息时间”。

　　最近几年，用工成本占了企业的大头，许平认为，提高产业附加值几乎是唯一的出路。以前工厂是做礼品台灯起家的，也承接订单，但是现在，工厂有了自己的研发大楼和实验室，可以提前三年研制新产品和新技术，自己的产品开发部门已经研制了300多种、1000多个中高端小家电产品，有60%的产品销往日本和南美。
　　虽说今年的招工不必担心，但是渐渐安静的用工市场也让许平感到忧虑，忍不住感叹“王二麻子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正因如此，非常坚持用人标准的许平，划掉了往年“必须在生产线上做满一年”这个招工硬指标。在他看来，留住工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要说回那个主题：转型升级。
　　3
　　赐昱鞋业
　　规模：7000多人
　　节后缺口：1000人左右
　　招工要求：118—45岁，初中学历
　　待遇：2700—3500元/月
　　招工结果：已招到500多人，其他人员慢慢补给
　　早上7点到9点，下午2点到3点，是人力资源部谢素贞和刘晓花最忙的时候，这时的工厂门外总是挤了不少找工作的人——不过，相比往年来说，今年实在不算“忙”。往年一天能招到300个人;今年看不到那样的盛况，每天最多能有80名工人进厂。
　　去年年底，招人还是一个次要问题，因为经济不景气，就在7、8、9月，来自美国的订单明显少了很多，工厂老板担心“一旦没有订单，工厂的工人怎么办?”于是忙不迭地联系其他品牌和承接订单。欣慰的是，今年春节过后，工厂的订单饱和了。于是，谢素贞和刘晓花必须尽快招到1000个左右的工人。平日里，她们主要在工厂大门处招人;到了周末，就要到街上去设摊摆位。
　　上周四下午两点半，赐昱鞋业大门外挤得一团乱的女工，被刘晓花逐一带进了门内。在这家工厂，女工人数占到了总人数的四分之三。她们眼神茫然地站成两排，上交身份证后等候初审。有的稚气未脱，有的穿着入时，有的已有些年纪。
　　约10分钟后，刘晓花带来一些表格，务工者们合用着几支水性笔，轮流伏在一旁的石椅上填写。20分钟后，四处张望的她们被带往工厂的工会大楼，经过面试之后与工厂签订合同，而面试的标准几乎只有一个——吃苦耐劳。在工厂的鞋品缝制车间，一群新工人正在接受培训，他们身后是一排罩着防尘布的缝纫车，似在等待着他们尽快开动。
　　“每年都缺工，但今年特别严重”，刘晓花说，今年她的同事甚至还经历了“抢工”的情况，“每个企业都在工业区的路边设了点，这个说，‘来来来，过来我这边’，那个说‘过来过来，我们工厂条件好、待遇高’”。
　　在通往车间的路上，工厂特别贴了半张墙那么大的海报，鼓励员工发动亲朋好友进厂。“介绍一个人进来，做满一个月奖励100元，如果做满3个月，就再给100元”。谢素贞说，员工介绍这种方式，是他们工厂招聘最主要的渠道，占到新增员工人数59%以上，“亲朋好友在这里，可以说话聊天，也有个照应，这样工人比较稳定。”而人才市场和网络招聘则排在第二、第三。
　　最近几年，工人的工资一直在涨，如今能有2700—3500元的月薪，每月需要上交30元水电费和一部分伙食费，其余食宿费用均由工厂补贴。这几年因为招工难，厂方把年龄上限从30岁改到35岁，随后以每年5岁的标准向上提升，一直到45岁，“往上不能再加了”，谢素贞坦言;而“招收熟练工”的要求也被放低到招收普工，“培训一个新工人，在生产线上一两个礼拜就够了，熟练工不出来，我们永远等不到啊!”
　　“中国的品牌太少了，我们都是做人家的品牌，所以利润空间比较小”，谢素贞坦言。这家成立于1988年的工厂，主要承接美国的订单，NEW BALANCE、NIKE等品牌都经由中国工人之手，销往大洋彼岸。而现在迫于利润空间缩小的压力，赐昱鞋业的低端生产流水线已经被转移到了越南和印尼，而在当地，一个工人的薪水折合人民币只有1200元左右。(策划/统筹：吕冰冰 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刘昊)